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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章

库特拉斯先生是个身材高大、又肥又胖的法国人,上了年纪。他的体形,就像一只巨大的鸭蛋;一双蓝眼睛目光锐利,却又和善可亲,时不时自鸣得意地落在自己的大肚皮上。他红光满面,头发花白,让人一见就产生好感。他接待我们的房子,就好像法国小镇上的一所宅子,一两件波利尼西亚古董看上去非常奇怪。他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——他的手很大——亲切地看着我,但我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,他十分精明。当他和布吕诺船长握手时,他很礼貌地问候夫人和孩子。我们寒暄了一阵儿,又拉扯了下岛上的闲话,椰子和香草的收成,之后才进入正题。

在这里,我不能写下库特拉斯医生的原话,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来说,他生动的叙述一经我转述便大为减色。他嗓音浑厚,十分洪亮,和他魁梧的身材很是匹配,而且感觉敏锐,绘声绘色。听他讲话,就像人们经常说的,仿佛是在看戏,而且比大多数戏显得活灵活现。

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:一天,库特拉斯医生去塔拉瓦奥给一个女酋长看病,他把这位肥胖的老妇人描述得栩栩如生,说她躺在一张大床上,抽着烟,周围是一圈皮肤黝黑的侍从。看完病,他被请到另一个房间,安排了晚餐——生鱼片、炸香蕉和鸡肉,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,这是当地人的标准膳食——正吃着,就见仆人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姑娘从门口赶走。当时,他没在意,但等他吃完饭,出来上了马车准备离开,又看见她在不远处站着望着他,愁眉苦脸,泪水涟涟。他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,人家告诉他,她是从山上下来的,想请他去给一个生病的白人看病。他们已经对她说过了,医生没工夫管她的事。库特拉斯就把她叫了过来,亲自问她有什么事儿。她说,她是阿塔派来的,就是过去一直在鲜花旅馆干活儿的那位,她来找医生,是因为“红毛”病了。她把一块皱巴巴的报纸塞到医生手中,他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。

“红毛是谁?”他问旁边一个人。

那人说,“红毛”就是那个英国人,一个画家,当地人给他起的外号。他和阿塔同居,住在七公里外的一条峡谷里。这么一说,他知道是斯特里克兰。但是,要去那儿只能走路,他们知道医生不可能去,所以就想把小姑娘打发走。

“说真的,”医生转过头来,对我说,“当时我犹豫了。在那么难走的山路上来回跑十四公里,那滋味真不好受,而且,我也不能连夜赶回帕皮提了。此外,我对斯特里克兰也没什么好感。他只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,宁愿和一个当地女人同居,也不想像别人那样好好干活儿吃饭。天哪,我当时怎么知道,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认他是天才?我问那个小姑娘,他病得重不重,能不能去我那儿看病。我还问她,知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。但她什么也不说。我又追问了几句,也许还对她发火了,但她低头看着地面,哭了起来。我无奈地耸了耸肩。不管怎样,看病是我的职责,所以,尽管我很生气,但还是让她带路,跟着去了。”

等库特拉斯走到的时候,他的火气一点儿不比出发前少。他走得汗流浃背,口干舌燥。阿塔在门口望眼欲穿,实在等不及,还走了一段路来接他。

“别急着看病,先给我弄点儿喝的,不然渴死了,”他喊道,“看在上帝分儿上,给我摘个椰子来。”

阿塔喊了一声,一个小男孩儿跑了过来。他噌噌几下爬上一棵椰树,很快扔下一个熟透的椰子。阿塔在椰子上开了个洞,医生迫不及待地痛饮一气。然后,他给自己卷了根纸烟,心情一下好多了。

“好吧,红毛在哪里?”他问道。

“他在房间,正画画呢。我没说你要来。进去看看吧。”

“那还说他不舒服?要是还能画画,就可以去塔拉瓦奥,免得我走这么要命的路。他的时间值钱,我的就不值钱?”

阿塔没有说话,和那个男孩儿一起跟着医生向房子走去。把医生找来的那个小姑娘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,那里还躺着一个老太婆,背靠着墙,卷着当地人抽的纸烟。阿塔指了指门。医生感觉这些人的行为都很奇怪,有些烦躁。一走进屋子,就见斯特里克兰正在清洗他的调色板。画架上有幅画。斯特里克兰只穿着一件帕里欧,背对门站在画架前,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来。他很不耐烦地瞥了医生一眼,也有些惊讶,他讨厌别人打扰他。但是库特拉斯更加吃惊,他僵在那里,瞪大了眼睛。他没料到竟是这样。他惊恐万分。

“怎么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,”斯特里克兰说,“有事儿吗?”

医生的情绪平复了下来,但还是有些张口结舌。他的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了,他感到——哦,对,不可否认——他感到心中生出难以抗拒的怜悯之情。

“我是库特拉斯医生。我去塔拉瓦奥给女酋长看病,阿塔派人请我来给你瞧瞧。”

“这个该死的蠢货。我最近身上是有点儿痛,还有点儿发烧,但不是什么大病,会好的。下次有人去帕皮提,我会让他给我捎些金鸡纳霜回来。”

“你还是照照镜子吧。”

斯特里克兰看了他一眼,笑了,走到镜子前,这种镜子很便宜,镶着木框,挂在墙上。

“有什么不对?”

“你没看到你的脸变得很奇怪吗?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五官都变得很大——怎么说呢?——你的脸已经成了医书上说的‘狮子脸’。可怜的朋友,难道一定要我说出来,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吗?”

“我?”

“从镜子上可以看出来,你的脸形,是典型的麻风病症状。”

“你在开玩笑。”斯特里克兰说。

“我也希望真是开玩笑。”

“你是想告诉我,我得了麻风病吗?”

“很遗憾,千真万确。”

库特拉斯医生对许多人宣判过死刑,但他始终无法克服内心的恐惧。他总是感觉,病人总爱拿自己和医生进行比较,看到医生头脑清醒、身体健康,享有不可估量的生命特权,他们往往又气又恼。而斯特里克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,面无表情,虽然这种可恶的疾病已经使他五官变形。

“他们知道吗?”后来,斯特里克兰指着外面的人问。现在,他们正默默地坐在阳台上,气氛有些怪异。

“这些当地人,对这种病知道得一清二楚,”医生说,“他们只是不敢告诉你而已。”斯特里克兰走到门口,往外看了看。他的脸色一定可怕极了,他们突然都哭了起来,呜呜咽咽,而且声音越来越大。他没有说话,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儿,转身走回屋里。

“你觉得,我还能活多久?”

“这谁说得准?有时候二十年;早死不受罪,倒是上帝的慈悲。”

斯特里克兰走到画架前,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的画。

“走了这么远的路,带来这么重要的消息,不能空手而归。这幅画给你吧。现在可能没什么,将来有一天,你会很高兴拥有它。”库特拉斯医生坚决不要,那一百法郎,他也还给了阿塔。但斯特里克兰执意让他把画带走。后来他们一起出来,走到阳台上。几个当地人还在那里哭哭啼啼。

“别哭了,娘们儿。擦干眼泪,”斯特里克兰对阿塔说,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很快就离开你。”

“他们不会把你弄走吧?”她哭着说。当时,这些岛上还没有严格的隔离制度,麻风病人如果愿意,是可以留在家的。“我会住到山里去。”斯特里克兰说。

阿塔站起身,冲着他说:

“别人谁要走就走吧。我不会离开你的。你是我男人,我是你女人。要是你抛下我,我就在屋后的树上吊死。我对上帝发誓。”

她说得异常坚决,看起来不再是一个温顺、软弱的本地姑娘,而是一个坚强的女人;一下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。

“干吗要留在我身边?你可以回帕皮提,很快就可以找到另一个白人。那个老太婆继续给你看孩子,蒂阿瑞也会高兴你回去。”

“你是我男人,我是你女人。你去哪儿,我跟到哪儿。”

有那么一瞬,斯特里克兰的铁石心肠被打动了,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,慢慢从脸上滚落下来。但是很快,又浮现出惯有的嘲笑。“女人真是怪物,”他对库特拉斯医生说,“你可以像对待狗一样地对待她们,你可以打她们,打到你手疼,可最终她们依然爱你。”他耸了耸肩。“当然,基督教说女人也有灵魂,这简直是荒谬透顶的幻觉。”

“你在和医生说什么?”阿塔疑惑地问他,“你不走吧?”

“如果你愿意,我就不走,可怜的宝贝。”

阿塔一下子跪在他脚下,抱住他的双腿亲吻他。斯特里克兰看着库特拉斯医生,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。

“到头来,她们还是会抓住你,怎么挣扎也没用。白人也好,棕色人种也好,一个样。”

库特拉斯医生觉得,在这么可怕的灾难面前,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很荒唐,他决定告辞。斯特里克兰让那个叫塔尼的小男孩儿给医生带路,回村子去。停了一会儿,库特拉斯医生继续对我说:

“我不喜欢他,我给你说过,我对他没什么好感。但当我下山,慢慢走回塔拉瓦奥时,我还是不由自主,对他那种自我克制的勇气深感钦佩,他忍受的,也许是最可怕的痛苦。当我和塔尼分手,我告诉他,我会送一些药过去,也许对他的病有用。但我也知道,斯特里克兰可能不会吃,即使吃了,也不知道有多大效用。活着真不容易,有时候,大自然竟折磨她的孩子,以此为乐趣。当我坐着马车,返回帕皮提我舒服的家时,心情特别沉重。”

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都沉默不语。

“但是,阿塔没再请我去,”后来,医生继续说,“碰巧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那个地方了,没听到斯特里克兰什么消息。有一两次,我听说阿塔来帕皮提买绘画用品,但没碰见她。大约过了两年,我又去塔拉瓦奥,还是给那个女酋长看病。我问那儿的人,斯特里克兰怎么样了。这时候,他得麻风病的事儿已经传开了。先是那个男孩儿塔尼离开了他们住的地方,不久,那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女也走了。只剩下斯特里克兰和阿塔,还有他们的孩子。没人敢走近他们的种植园,你知道,当地人对这种病怕得要死,在过去,一旦发现谁得了麻风病,就会将他活活打死。有时候,村里的孩子上山去玩,会看见这个留着大红胡子的白人在游荡。他们吓得魂飞魄散,撒腿就跑。有时,阿塔会在晚上下山来到村子,叫醒杂货店的人,买些需要的东西。她知道当地人看她的眼神既害怕又厌恶,像对斯特里克兰那样,因此总躲着走。有一次,几个女人壮着胆,走近他们的种植园,不能再近了,她们看见阿塔在小溪边洗衣服,就捡起石子儿扔她。这事儿以后,村里杂货店的人就放出话来:如果她再用那条小溪的水,她的房子就会被烧掉。”

“这些畜生。”我说。

“别这么说,我亲爱的先生,人都是这样的。恐惧让人变得残酷无情……我决定去看看斯特里克兰。当我给女酋长看完病,想找个孩子带路,可没人愿意去,所以我只好自己找去了。”

一进种植园,库特拉斯医生立刻被一种不祥之感紧紧地攫住。虽然走得浑身燥热,他还是感觉不寒而栗。空气中有某种敌意,让他踟蹰不前,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他,让他望而却步,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手臂将他往回拽。现在,没人敢来这里摘椰子,椰果全都掉下来,腐烂在地,放眼望去,一片荒凉。杂乱的灌木疯长,从四周逼近,看来,人们费尽心血开发出的这片土地,很快就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夺回。他有一种感觉,这是痛苦的栖息地。当他走近房子,可怕的寂静让他惶恐不安,起初,他还以为这里已经废弃了。这时,他看见了阿塔。她正蹲在当厨房用的小棚里,看着眼前煮的一锅东西。在她跟前,一个小孩儿一声不吭地在泥地上玩耍。看见医生来了,阿塔的脸上并没有笑容。

“我来看看斯特里克兰。”他说。

“我去告诉他。”

阿塔向房子走去,跨上几层台阶,走上阳台,准备进屋子。库特拉斯医生跟在她身后,可走到门口,阿塔向他做手势,让他在门外等候。当房门打开,他立刻闻到一股腥甜的气味,这正是麻风病人住的地方常有的恶心味道。他听见阿塔在说话,斯特里克兰在回答,但他的声音显得陌生,变得嘶哑、模糊不清。库特拉斯医生眉头一皱。他想,疾病已经侵蚀到病人的声带。不一会儿,阿塔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
“他不想见你。你走吧。”

库特拉斯医生坚持要看病人,但阿塔拦住他,不让进去。他耸了耸肩。过了一会儿,他只好决定离开。阿塔跟着他。他觉得,她也希望自己走。

“真的帮不了你吗?”他问。

“你可以给他送点儿颜料来,”她说,“别的他都不需要。”

“他还能画画吗?”

“他正在往墙壁上画。”

“真是不幸,我可怜的孩子。”

终于,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,眼里充满了超凡的爱意。这让库特拉斯医生大吃一惊。他非常诧异。甚至感到敬畏。他无话可说。“他是我男人。”她说。

“你们那个孩子呢?”医生问,

“上次来,记得你有两个孩子。”

“对。已经死了。我们把他埋在芒果树下。”

阿塔陪医生走了一小段儿路,说她得回去了。库特拉斯医生猜测,她不敢走远,是怕遇见村里人。他又对她说,如果需要帮助,捎个话,他立马就到。

第五十六章

两年又过去了,也许是三年,因为在塔希提,时间总是恍然流逝,难以计数。但是后来,有人给库特拉斯医生捎信,说斯特里克兰快要死了。阿塔在路上拦了一辆去帕皮提送邮件的马车,恳求赶车的人立刻到医生家去。但消息传到时,医生不在,直到傍晚他才知道。天色已晚,他无法动身,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。他先坐马车到塔拉瓦奥,然后步行七公里去阿塔家,这是他最后一次去。小路上杂草丛生,杳无人迹,很明显,已经荒废好几年了。路很难走。有时,他不得不踉踉跄跄蹚过河滩,有时,又得分开荆棘丛生的草木。好些回,为了躲开头顶树上的马蜂窝,他只能从岩石上爬过去。四周一片死寂。

最后,当他走到那座没有油漆过的木房子前,终于长出了一口气,可满目荒凉,破败不堪,同样是无法忍受的死寂。他向前走,一个小男孩儿正在阳光下漫不经心地玩耍,一看见他,就飞快地跑开了:在他眼里,陌生人都是敌人。库特拉斯医生发觉,那个孩子正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望着他。房门敞开着。他喊了一声,没人答应。他走了进去。他敲了敲另一扇门,还是没人。他拧了一下门把手,走了进去。一股扑鼻的恶臭,让他直犯恶心。他用手帕捂住鼻子,强迫自己走了进去。屋子里光线昏暗,从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来,一时什么也看不清。等他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,他不禁心惊肉跳。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无比神奇的世界。恍惚间,他觉得自己站在原始大森林中,树下赤身裸体的野人走来走去。他定睛细看,这才发现是墙上的巨幅壁画。

“上帝啊,我不会是给太阳晒晕了吧。”他嘟哝道。

什么东西微微一动,引起了他的注意,他发现阿塔正躺在地板上,低声啜泣。

“阿塔,”他喊道,“阿塔。”

她没理他。强烈的恶臭再一次让他犯晕,他点燃一根方头雪茄。他的眼睛已经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了,现在,他看着墙上的壁画,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。对于绘画,他一无所知,但眼前的东西让他惊讶不已。四面墙上,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,一幅幅奇特的、精心绘制的图画铺展开来,那种奇妙、神秘,简直难以形容。库特拉斯几乎屏住了呼吸。一种难以理解、无法参透的感情攫住了他。他感觉,这种敬畏和欣喜,就像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时怀着的那种敬畏和欣喜。这壁画巨大无比,既耽于肉欲,又充满激情,同时,也包含某种恐怖,让他看着十分害怕。绘制这巨作的人,已经深入到大自然的隐秘深处,发现了美妙而惊人的秘密。他知晓了人类从不知晓的事物。他画出的是某种原始的、可怕的东西。这并不属于人类。库特拉斯模糊地感到,这就像巫术,既美丽,又污秽。

“上帝啊,真是天才。”

这话从他口中挤出,而他自己并不知道。

这时,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张草席上,他走过去,看到了一具骇人的、面目全非的、阴森森的东西。那是斯特里克兰。他死了。库特拉斯医生用了极大的意志力,俯身看了看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尸体。突然,他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跳了起来,因为他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。是阿塔。他没注意到她已经站了起来,走到自己的胳膊肘边,看着他看着的尸骸。

“天哪,真是灵魂出窍,”他说,“你可吓死我了。”

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可怜的尸体,那曾经是个活人。他惊慌失措地走开了。“可他的眼睛已经瞎了。”

“对,瞎了快一年了。”

第五十七章

这时,库特拉斯夫人拜访朋友回来,我们的谈话被暂时打断。她推门进来,像一艘鼓起风帆的小船。这是一个很有气派、高大丰满的女人,胸部肥硕,腰围粗壮,却惊人地绷着紧身胸衣。她长着一个粗大的鹰钩鼻,三重肥大的肉下巴,腰杆儿挺得笔直。虽然热带气候总让人萎靡不振,但她却丝毫不受影响,反而更精神,更世故,更果断,比任何温带气候中的人都要精力充沛。显然,她非常健谈,一进门就说三道四,说东道西,滔滔不绝。她让我们刚才的谈话,一下变得非常遥远、异常虚幻。

过了一会儿,库特拉斯医生转过身来对我说:

“斯特里克兰送我的那幅画一直挂在我书房,要看看吗?”

“非常乐意。”

我们站起来,他带我走到外面环绕着他宅子的走廊上。我们站了一会儿,观望着花园里姹紫嫣红、绚烂绽放的花朵。

“很长时间,我都忘不了斯特里克兰画在墙上的那些非凡之作。”他若有所思地说。

我想的,也是这些。在我看来,斯特里克兰终于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完整地表达出来了。他埋头创作,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,我想,他一定把自己所理解的、所洞悉的一切,倾毕生之力,表达得淋漓尽致。而且,他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。纠缠着他的魔鬼终于被驱逐了,他痛苦的一生就是为这件作品做准备,随着作品的完成,他远离凡俗的、备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。他甘愿赴死,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标,已经达到了。

“那幅壁画的主题是什么?”我问。

“我也不清楚。看起来非常奇妙,荒诞至极。就像创世之初的图景,伊甸园,亚当夏娃——怎么说呢?——是对男人女人,人体之美的颂扬,对大自然的赞美,既崇高又冷漠,既美好又残忍。时间的无限,空间的无垠,让你深深感到敬畏。因为他画了很多树,椰子树,菩提树,凤凰木,鳄梨树,这些树我天天看到,但又仿佛从未见过,就好像它们都有了灵魂,有了秘密,眼看就要抓到手,它们却突然跑掉了。那些色彩是我熟悉的色彩,却又完全不同,它们都有自身的独特意义。而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,他们既是尘世的,又远离尘世。他们似乎是黏土搓成的,但又仿佛都是神灵。呈现在你面前的,是赤裸裸的人类原始本性,你感觉害怕,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。”

库特拉斯医生耸了耸肩,笑了起来。“你会笑话我的。我是个享乐主义者,一个粗俗而又肥胖的男人——福斯塔夫?——抒情的风格对我很不适合。我这人很可笑。但还从未有过哪幅画像这样深深地打动我。说真的,我有一种感觉,就像走进了罗马西斯廷教堂。在那里,我也对那位画家在天花板上创作的巨作感到敬畏。真是天才之作,它气势磅礴,震慑人心,让我感觉自己非常渺小,微不足道。不过,对米开朗基罗的伟大,你还是有心理准备的。而这些作品出现在土著人的小屋中,远离文明世界,呈现在塔拉瓦奥大山的褶皱里,给人带来天大的惊喜。米开朗基罗头脑清醒,身体健康,他的伟大作品让人感觉崇高、肃穆;但在这里,虽然呈现的也是美,却令人不安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但的确让我难以平静。它给你一种感觉,就仿佛你正坐在一间屋子隔壁,虽然你知道那屋子是空的,但不知为什么,你又恐怖地感到,屋子里有人。你责骂自己,知道这只不过是神经过敏——但是,但是……不一会儿,你就再也无法抗拒那种恐惧了,你被无形的恐惧紧紧地抓在手里,无能为力。对,说真的,当我听说这些奇妙的杰作被毁了,我不只是感到遗憾。”

“被毁了?”我大叫起来。

“是啊,你不知道吗?”

“我怎么知道?真的,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作品,还以为能落到某个收藏家手里。直到现在,依然没有斯特里克兰作品的详细目录。”

“自从眼睛瞎了,他总是坐在那两间画着壁画的屋子里,一坐就是大半天,用失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作品,也许那时他看到的,比他一生看到的还要多。阿塔告诉我,他从不抱怨命运,从未失去勇气。直到最后一刻,他依然坦然、平静。但他让阿塔答应他,在她将他埋葬了以后——我没告诉你吧,他的墓穴是我亲手挖的,因为没有一个当地人敢走近这容易传染疾病的房子,阿塔和我,用缝在一起的三块帕里欧把他裹起来,埋在那棵芒果树下——他让阿塔答应他,放火把房子烧个干净,一根树枝儿都不要剩,看烧光了再离开。”

好一会儿,我都没有说话。我在琢磨。后来,我说:

“这么说,他死到临头都没变啊。”

“你明白吗?我必须告诉你,当时我想,我有责任劝她,不要烧。”

“那你后来说了吗?”

“说了。因为我知道,这是天才之作,而且我想,我们没有权力让人类失去它。但是阿塔不听我的。她已经答应他了。我不忍留下,眼看着那样的野蛮行径,只是后来听说她是怎么做的。她把煤油泼在干燥的地板上和露兜树叶编织的草席上,然后点火。不大工夫,一切都化为灰烬,一幅伟大的杰作,就这样永远消失了。”

“我想,斯特里克兰也知道,这是一幅杰作。他已经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。他无怨无悔。他创造了一个世界,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。之后,带着傲慢和不屑,又将它完全毁掉了。”

“但我还是得让你看看我的画。”库特拉斯医生说着,继续向前走。

“阿塔和他们的孩子后来怎样了?”

“他们去了马克萨斯群岛。在那儿她有亲戚。我听说他们的儿子在一艘卡梅隆的帆船上当水手。人们都说,他长得很像他父亲。”

从走廊走到诊室的门口,库特拉斯医生站住,笑了起来。

“这是一幅水果画。你也许认为,医生的诊室怎么能挂这样的画。可我妻子不让挂在客厅。她说这画太淫秽了。”

“淫秽的水果画!”我吃惊地叫道。

我们走进屋子,我的目光立刻落在画上。我看了很久。

画的是一堆水果:芒果、香蕉、橘子,还有一些别的什么。一眼望去,没什么特别之处。如果将它放在后印象派的画展上,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会认为挺好,但并非这一流派的经典杰作。但是,看过之后,这画他也许就记住了,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。我想,从此他便永远无法忘记。

这幅画的着色非常奇怪,语言难以说清,总之让人心神不宁。蓝色很深沉,像精雕细琢的天青色琉璃盘,却颤动着光芒,表明神秘生活的激动不安;紫色很可怕,像令人厌恶的生腐肉,却勾起炽热的欲望,让人隐约想到黑利阿加巴卢斯统治下的罗马帝国;红色很耀眼,像冬青结出的浆果——我个人想到英国的圣诞节,雪天的兴高采烈,孩子们的欢声笑语——但画家却魔法般地让这种色彩变得柔和,呈现出令人着迷的、乳鸽胸脯般的柔软;深黄色很突兀,带着反常的激情渐渐消逝,变成绿色,像春天的芬芳和喧响的山间小溪的明净。谁能说出,是怎样痛苦的想象,幻化出这样的水果?也许,它们来自赫斯珀里得斯看守的波利尼西亚的果园。不可思议,它们鲜活无比,仿佛混沌初开时的创造,那时,万事万物还没有最终的形体。它们肆意、华丽。它们带着浓郁的热带气息。它们仿佛拥有自己忧伤的情欲。这是被施了魔法的水果,品尝一口,就会打开灵魂秘密的上帝之门,步入幻境中的神秘宫殿。它们孕育着不可预知的危险,吃下去,一个人就会变成野兽或神仙。所有健康的、自然的东西,所有普通人的简单快乐、幸福生活,都在它们面前惊慌萎缩;然而,它们具有一种极大的吸引力,就像伊甸园中知善恶的智慧果,将人带入可怕的未知之境。

最后,我走开了。我觉得,斯特里克兰将他的秘密带进了坟墓。

“喂,勒内,亲爱的,”外面传来库特拉斯夫人欢快的声音,“这么半天,你在干吗?开胃酒准备好了。问问那位先生,要不要喝点儿金鸡纳杜本内酒。”

“好的,夫人。”我一边说,一边走到走廊上。杰作的魅力瞬间破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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